恍兮惚兮 画中有乐

文·【子旋】

旅法华裔作家高行健因《灵山》而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以汉语写作而得诺奖之第一人。然而高行健在戏剧和美术创作的成就亦同样令人瞩目。2005年11月至2006年二月底,新加坡美术馆举办了高行健美术作品展 “有我之境,无我之境”,让狮城艺术爱好者领略这位多元化艺术天才的风骚。

一向来,笔者以为喜欢听音乐者断不可以不多看画,两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们听音乐时不是常形容“像一幅瑰丽的画卷”吗?音乐是流淌的画,而流动的音符一压,就凝固成画布或宣纸上的一叶静止的画。搞戏剧出身的高行健,到了巴黎,把满腹的音符挤一挤,从毛笔尖滴下,洒在宣纸上就渲染成像音乐一样会动弹的水墨意象画。

雨果老易在《情荷》一文中叙述,他拍荷花照片,从发觉它的千姿百态、韵味造型,到后来进入情感阶段,悲、忧、伤、愁、娇、羞、俏、痴、喜、恨、缠,楞……,最后发现了音乐、舞蹈、禅意。这段话对我们理解欣赏美术作品和音乐作品之间的关系,是绝好的启迪。

一个晴朗的星期二下午,我独自来到新加坡美术馆。因为不是周末,若大的展厅里就只我一人“独享”了高行健全部作品。这是一种从水墨国画中蜕变出来的新手法,朦朦大片黑色中渲染出纯净的留白。细看也不全白,带点灰,向主调黑色自然过渡。古人论画云:“墨分五色”,指的是黑与白中间色的灰度至少可分5阶。毕竟是肉眼所辨,能把 “一团漆黑”区分出五阶灰度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而现在借助数码高科技,等离子电视屏幕轻易地就能分成一千多阶灰度,但我怀疑,最好的等离子电视能否再现高行健画作中灰色的丰富层次与无穷的韵味?

高行健说,他原来是画油画的,到了巴黎罗浮宫,见到看也看不完的大师的画作,立刻明白油画已被前人画尽了,只有回归东方水墨才有出路。但他的画又不能归类于传统的水墨画,这是种混合的Rojak风味,东方和西方的,现代和原始的,水墨和油彩的,摄影和木刻的……。看着看着,仿佛听见山林禅院一位身披道袍者打着蓝调节拍在吟唱黑人的灵歌,主旋律还是古老中土的雅韵。

高行健的画也不容易按上标题,一如他的诺贝尔文学得奖著作《灵山》,读着读着就觉自己也走进茫茫灵山里,举目四望,除了山还是山,层层密密,峦峦相叠,在一片空灵静谧中可以看见自己的灵魂冉冉升华。这却与传统中国绘画和音乐重标题的表达方式不尽相同,后者无论是原典的还是现代的,都有一个醒目标题,或高雅隽永,或灵动流盼, 是作者对着观众轻轻耳语作提示创作心声。《雨打芭蕉》、《渔舟唱晚》、《二泉映月》、《草原牧笛》,在在皆是声画融合,以景托声。现代华乐呢?雨果老易说他曾与作曲家、演奏家刘星吵过一架,因为刘星坚决不为新录的New Age音乐CD写标题和解说,逼得老易以《无字天碟》为标题,辅以油画和摄影。但《无字天碟》这名字本身也还是隐寓了某种标题性质,而高行健的画是真正的 “无标题音乐”,不借助标题表白心迹,只让线条和墨块道出一曲衷情。

高行健的画更适于一幅幅地静静欣赏。几十幅摆挂在一起,黑乎乎的一片,容易产生单调的视觉疲劳。而单独欣赏高行健的画,大音稀声,内蕴无量,简单就成了不简单。这有点像民谣,曲调虽简单,反复重现主题就产生无穷回味,但如果一台晚会曲曲都只唱民谣就不免单薄乏味,这是一种审美上的悖论。

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我楼上楼下来回看了两遍,走累了,坐在大厅中央的木凳上休息。对面长长墙壁上一字排挂满十几幅画,黑白相间,条纹起伏,像是涂来改去的五线乐谱。我从左往右扫过一眼,“攸”地一下脑海里听到一行音乐,是那黑白相间的线条和色块幻化出来的音符;再从右往左扫一眼,“攸”地又是一行音乐在脑海闪过。作曲家的灵感也是这样来的吗?

或许我要借老子的名言并改两字为:恍兮惚兮,画中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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