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舞者
文 · 仓莉

开始的开始,是谁在歌唱?最后的最后,是谁在忧伤?

影片最开始三分半的漫长里,是凌乱的斑点演变的各种色块,似抽象派画家笔端的产物。至于是什么含义,那可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在我眼里,是支离破碎、斑驳凄艳、黯淡迷乱,带着漫不经心的随意和
质朴。

寻常普通的场景,没有俊男美女的情色,加上手提摄影机的不住晃动,这一切,真切得如同一段纪录片。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摄影师无意间闯入了一位单亲母亲的生活,就这样,拎着他的机器,毫无修饰地纪录着岁月里的日常点点滴滴。

那个从捷克移民到美国的单亲妈妈叫Selma,她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Gene居住在警察Bill的车库里。母子两人都戴着大大的塑胶黑框眼镜,一点点脆弱、一点点坚强。Selma在工厂做工,将赚来的每一张纸币都小心地放在墙壁里的糖果盒子里,她告诉大家,这要寄给她在捷克的父亲。她努力地工作,申请夜班,拼命兼职,她清楚记得盒子里的纸币,她努力积攒更多的希望。

Selma由冰岛女歌手Bjork饰演,她穿着家常的裙子,踩着破旧的单车。面容如水安详,隐约的雀斑跳跃在鼻翼上,黑亮的眼睛闪烁在黯淡里,凌乱的发丝飘散在微风中。这个奇特的女子不能用美丽来形容,那张藏在大眼镜后淡定的脸上深藏着诡异的激情。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毫无怨言地承受着所有生命的苦难。但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地眯起眼睛微笑,用她细碎柔韧的嗓音刺破黑暗,且歌且舞,沉迷在自己的音乐天堂里。工厂里单调的机器轰鸣是最好的伴奏,忙碌疲惫的工人是优秀的搭档。大家一起跳舞,一起旋转,一起唱着快乐的美好。她在卑微暗沉的生活里期待着未来,在脱下工作服后去排练《音乐之声》,她是那个快乐无忧的玛利亚。她唱着美丽的字眼,她跳着愉悦的脚步。

工厂司机Jeff固执地守护着Selma,可是Selma一次又一次微笑着拒绝他。这个孤单无助的母亲心里,除了那个深切的希望,没有空间留给爱情。她偷偷背下视力表,她骗过检测视力的医生,只为能够在机器轰隆的车间里度过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她疯狂地透支自己的生命去赚钱,因为她要失明了!这样一个近乎于诅咒的家族遗传病将在她的宝贝儿子Gene身上出现,Selma必须与时间赛跑,积攒够钱,在Gene十三岁时开刀动手术。这是一个幽深的秘密,因为忧虑会恶化Gene的视力。

单薄的女人,厚重的母爱。为了儿子Gene的手术费,Selma坚强地生活。从不抱怨,从不伤感,她沉默着、微笑着,面对这个世界。她会飞快地用舌头舔一下嘴角,是贫瘠的土地里开出一朵娇嫩的小花,不经意间的妩媚让人心动。房东Bill是个普通的警察,他深爱着美丽的太太。即使,她花光了他所有的家产;即使,他已经无法还上银行的按揭;即使,银行要收回他的房屋,Bill仍然没有勇气告诉他可爱的太太。Bill担心失去,这样脆弱的幸福,这样享乐的女人。昏暗的夜里,苦恼的Bill对着Selma喃喃讲述他的无助,以你心换我心,是在此时,Selma讲起了那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Selma不喜欢电影的结束,她总是在放倒数第二支曲子的时候就离去,这样,就好像电影会永远继续。Selma一直活在自己纯真的音乐中,她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挣扎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里。当她发现糖果盒子里的钱被Bill拿走时,一遍又一遍对着Bill的背影低声请求,把钱还给我。绝望的男人拿出手枪对准比他更卑微的女人,为了那两千五十六块零一角,是做银行的按揭款还是Gene的手术费。Selma和Bill对峙着,谁都不肯退让,隔着一把枪,两个人都挣扎在痛苦的边缘。失去房屋,失去太太,连自杀都没有勇气的警察Bill请求Selma杀死他。一枪,两枪……直到用完所有的子弹,悲哀的Selma缓慢但坚定地射杀了Bill,从他手里取下那包本就属于自己的两千零五十六块零一角,给Gene的医生交了手术费,她希望Gene看到他的孙子。

一滴泪水掉下的时间,一条蛇蜕皮的时间,宽恕的时间只须那么短,宽恕我吧。坦白讲,我实在不喜欢此时的Selma,固执、骄傲,只肯听从自己的心,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她为了儿子Gene可以顺利接受手术,在法庭上缄默着不肯为自己辩护;为了和Bill一句“沉默是金”的约定,倔强地不肯讲出事情的真相。Selma是失去翅膀的天使,没有理性,爱与希望笨重得无法继续前行。不过我非常感动于Selma本色的纯真,害怕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恐惧时轻轻晃动的指尖,像稚嫩的小鹿悲哀地面对猎人的枪口,我的心在不经意间被揉碎。

“我已看过一切,我看过黑暗,我看过小火花的光辉。我看过我想看的、我需要看的,那就够了,多要便是贪心。我看过我的过去,知道我将走向哪里。我已看过一切,如此而已。你已看过一切,你见过的一切,你都可以重温,就在属于你自己的小荧幕里。光明和黑暗,宏大与渺小,只需记在心里,你已别无所求。你看过你的过去,知道你将走向哪里。你已看过一切,如此而已。”Selma迎着风,在铁轨旁这样歌唱。我不知道,梦想和现实,到底有多远。但是,音乐剧里轻快纵情的歌唱终究无法照亮丑陋肮脏的生活。

请你闭上眼,走一遍熟悉的房屋。在那无边的黑寂里,你是否感觉恐惧和无助?在你摇晃着试图平衡的时候,你是否愿意有一双温暖的手牵着你前行?还是宁可孤单一人,用脚试探着迈进?如果此时,有一个人告诉你,他爱你,你是否会在瞬间看到天堂?憨厚的司机Jeff始终不离不弃,他去看望即将执行绞刑的Selma,隔着玻璃,轻轻地、坚定地告诉她:我爱你。这个小小的细节让我落泪,这样的感情,这样的不悔,在落寞的世间,熠熠闪亮。

安静得令人抓狂的幽闭狱室里,Selma轻轻站在洗手台上,把脸贴近通风口,她唱着自己的心爱,玫瑰上的雨点和小猫咪的胡须,发亮的铜壶和温暖的毛手套,奶油色的小马和香脆苹果派,飞雁与月同飞,在天空中展翔……歌声里,她裙裾飞扬;音乐里,她笑容甜蜜;幻境里,她幸福安详。像墙角无人注意的小蜘蛛,一遍又一遍,在被忽略的地方密密写满自己的心事,尽管一阵风就可以扯碎它所有的努力,但它依然顽强地画着自己的世界,不管不顾。

冷面女狱警像是东欧版画里线条硬朗的少女,善良的她安抚着惶惑不安的Selma,在寂静的无法呼吸的牢房里轻轻踏出整齐的步操声。无法站立的Selma和着这样的节拍从容地走完那一百零七步,走向死亡。她放声痛哭,她肆意尖叫。只有在烈日下被钉上十字架,耶稣才能替凡人承担罪孽。只有落幕在痛苦的人世间,Selma才可以在天堂自由飞翔。她接过儿子的眼镜,她知道Gene已经接受了手术,平静替代了恐惧,在绞刑架下,她轻轻吟唱。

亲爱的儿子Gene,别害怕,我从不孤单,这不是最后一首歌,没有小提琴,合唱团那么安静,没有人转圈。这是最后第二首歌,记得我说过的话,把面包包好,把床铺好……

她用余生岁月换取儿子的光明,她用微笑迎接绞刑。她不要黑头套, 她要自由地呼吸,她要纵情歌唱着迎接死神。粗糙的绳索落下,歌声与生命,嘎然而止。手里的眼镜坠落,粉碎。在浓重的悲哀里,我想起蒂斯代尔一首诗:

像大麦那样俯身
弯倒又挺起
我也要不屈不挠
从痛苦中站立
我也要温和地
无论日夜多么漫长
把我的悲伤
改变为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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