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向往与追求
- 王洛宾印象


文·【郭永秀】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与心电台广播员“开心”庄庄在播音室中等待王洛宾先生作专访节目时,这首歌的旋律一直在脑海中回旋起伏,萦绕不去。

的确,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歌词浅白生动,旋律流畅动听,深具浪漫色彩以及浓厚的艺术气氛。不论是早期由朱崇懋或近年由阎维文所唱的版本,假如谁听完之后能不感动的话,在我来说,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而想不到听这首歌三十多年之后,还有机会与歌曲的作者见面,甚至与他作专访节目,这不能不感谢庄庄的安排。

95年10月中旬,“开心”庄庄邀我在心电台制作介绍中国及世界民歌的节目,这个每逢星期一晚上八时零五分至八时半的节目,自开播以来,听众反应热烈,这使我们感受到很大的鼓励,越做越有兴趣,每一辑节目都花费了我们许多精神和心血。

96年1月1日是公共假期,家中来了大批客人,忽然接到庄庄打来的电话,说她已经邀请到近日访新的王洛宾老先生上节目,要我到心电台去,和她一起主持这个专访节目。

犹豫未决之间,急性子的庄庄说:“来嘛来嘛,不来你会后悔的!”

现在想来,真要感谢庄庄那句“你会后悔”的话,使我没有错过访问这位“西北民歌之王”的机会。因为这个曾在听众要求下重播,长约五十分钟的节目,如今已随王洛宾的逝世而成绝响!而当日我为王洛宾特别拍下的照片,也成为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最具有纪念性的照片!

风度翩翩的王洛宾

我还记得当日走出心电台的玻璃大门,到电梯口迎接王洛宾先生的情形。电梯门一开,当我们的一位好友黄延辉带着他老人家步出电梯时,王洛宾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风度翩翩——是的,风度翩翩!这个一般用以形容青年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不但不觉勉强,而且还挺贴切呢!

王洛宾的个子不高,大约1.6米,身材瘦削,但体态比例均匀,且完全没有一般老人家驼背的现象。

他穿着一件浅萱色川条长袖衬衫,暗蓝色的领带潇洒地挂在胸前,熨得光鲜笔挺的黑色长裤下,是擦得晶亮的皮鞋。

他的头发灰白相间,高高的头额下有副新型的眼镜,微带红润的脸上并没有岁月留下的明显的痕迹,山羊胡须修成了漂亮的瓜子型,服服贴贴的,给人一种干净的感觉。八十三岁的人了,从外表上看来,还以为只有六十几岁呢!

乐观开朗的个性 风趣幽默的言谈

在访谈中,我发现王洛宾先生是个乐观开朗,充满睿智和幽默感的人,他的思路清晰,回答问题时分析力和记忆力很强,而且善于运用一些生动而风趣的比拟。

问起他那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如《阿拉木汗》、《大板城的姑娘》、《半个月亮爬上来》、《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和《在那银色的月光下》等为何那么感人,他坦然表示这些歌曲并非他的原作,而是经过采风,改写以及艺术加工而成的。

他谦逊地说:“这些歌曲是由几千首歌曲中筛选出来的。有时在一、两百首歌中只精选出一、两首,怎么能不好听呢?真正的功劳应属于那些民间音乐家,假如没有他们写出那么美的旋律,我也无法把它们艺术加工,改编出来。”

“西北民歌与其他地区民歌不同的地方是,将它的文学价值与音乐价值放在天平上来称,是相等的。”王洛宾说:“有人说丝绸之路是骆驼的脚走出来的,但假如你能在那片土地上住上两年,你就会觉得,丝绸之路是由最美的民歌铺出来的。”

歌声背后的故事

提起那些歌曲的写作背景,王洛宾兴致勃勃,为我们娓娓道来。

写《在那遥远的地方》时,他只有二十六岁,当时在蒙古青海湖边的一个小地方教音乐。有次电视台摄影队来,想拍摄一辑纪录片,他们找上了当他一名千户长的小女儿。王洛宾对这位清秀脱俗只有十九岁的女孩很仰慕,但因语言不通,相处两天,无法沟通,只能把她写入歌中寄情。

“也许那是单恋吧,”他自嘲地说:“因为心里有话又说不出来,只有通过音乐,才能把内心的感受尽情发泄出来。

《阿拉木汗》本来是描写少数民族姑娘的,但歌词经改编后已汉化了。

“其实西北少数民族的样貌比较像外国人,大眼睛好看,但配上汉族喜爱的小嘴巴就不太像了。”阿拉木汗被汉化后有了个樱桃小嘴。

《在那银色的月光下》原来是旧沙皇时代俄罗斯的民歌。苏联革命之后,许多俄国人到新疆定居,又传给当地的民族,这首歌是王洛宾从一名塔塔尔族人处学来的。歌词中那位骑着白马的青年四处寻找背弃他的姑娘,最后找到了,原来心爱的人正在教堂中与别人结婚,为了不愿惊动心上人,他又骑着白马含泪飞奔而去……

坎坷的人生

王洛宾的一生,可说相当的传奇:也可说是曲折坎坷。“活了八十三岁,但真正说来要减去二十四年!”他回忆地说:“旧国民党时代,说我是共产党,囚禁了五年;解放后说我是国民党,又坐了十五年的监狱,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在那动荡不安的年代,艺术家往往成了代罪羔羊,时代的牺牲品。

在遭受各种各样不平等的待遇以及人为的灾难之后,是什么力量使他们继续生存下去呢?我想那是艺术,是音乐所赋于他的力量。

丰富的感情生活

每一位艺术家,肯定都曾经历过许多丰富的感情生活。王洛宾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呢?

他的第一任太太,在他早年遭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弃他而去,另结新欢,后来被人遗弃,又改嫁他人。

“那已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现在想来,一点也不恨她。”他沉吟的说:“我觉得人生中宽恕是很重要的,只有宽恕,原谅别人,自己才会快乐。”

的确,个性豁达开朗,不计较他人的过失,使他活得快乐、健康。他不止是说说而已,而且表现在行动上。他的第一任妻子与人生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后来与人结婚生下一个女孩——这女孩还管叫王洛宾“外公”。王洛宾还特地请朋友帮忙,把前妻的女儿由乡村调到省城工作,又让“外孙女”上学,现在这名“外孙女”在深圳当一家公司的公关小姐呢!

“我的第二任太太,是个真正的女人。”他说这话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敬仰和赞赏的目光,“几十年来她含辛茹苦,我养大三个孩子,默默地支持我。”

“是个真正的女人”——这是我所知道的男人对女人最高的赞语。所谓塞翁失马,失去第一任的太太,却换来了另一位贤慧的妻子。

“我欠她太多了,” 王洛宾有无限感慨,“记得好几年前我到澳洲大儿子的家时,大儿子曾带着责备的口吻说:‘爸爸,你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死的?他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死的,你却一点也不知道。’的确是这样的,当时我还在牢中服刑。”

与三毛的一段感情

女人对别人的感情生活特别有兴趣,庄庄也不例外,听完了王洛宾的前两段婚姻生活,她就急不及特地转入他与台湾女作家三毛的感情问题了。

“三毛是在台湾出版的《明道文艺》上读到有关我的故事,后来又读到香港女作家夏捷所写有关我的报导,她到新疆旅行时,报刊杂志社的人托她带稿费给我,因此就互相认识了。”

“你觉得三毛和其他女人有何不同之处呢?” 庄庄很好奇。

“三毛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人很奇怪,假如一切按步就班来做事情,那就完全没有吸引力,但假如别人不这么做,她却做出来了,就是说违背常规的人,有时反而深具吸引力,三毛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说起三毛时,他眼中有掩不住的兴奋和深情:“我们之间,有许多事都心灵相通,很有默契。”

心灵撞击的火花

我个人对这段感情的理解,可以王洛宾的代表作《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来作注解:这首歌从狭义方面来看,是首情歌,但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却是人们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憧憬,向往和追求,人之所以贵为万物之灵,高于其他动物,便是在除了满足基本的物欲要求之外,还有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欲望,像王洛宾和三毛碰在一起,心灵交流撞击出了感情的火花,毋宁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人类天性中一种求真求善求美的倾向和过程,两个在艺术上互为敬仰互相钦慕的人在一起,自然会生出一种眷恋和仰慕之情。这种“爱”,是纯洁的,心灵的,超乎凡尘的。

生活在现实中的我们,假如没有梦想,那么生活将会是多么单调刻板、枯燥无味,但一味生活在梦想之中,则会脱离现实,陷入虚无飘渺的精神状况中,而艺术的魅力,正是在于把现实与梦想揉合在一起,使人活得更快乐,更有意义。

现代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感官的刺激,又处处以物质为标准来衡量一切,这无形中使人们的心灵闭塞,沉溺于物欲之中而不能自拔,对王洛宾来说,他比常人多出了一双耳,一个嘴巴……而更重要的是,音乐带给了他力量,带给他一个无穷无尽的精神世界。

访问王洛宾,给我很大的启发,尤其是在艺术上,它更进一步坚定了我的人生观,对各种人事的看法以及今后的艺术走向。

相信与我一同访问王洛宾,兴奋得有点难以自禁的庄庄,必然亦有同感。

人生如他 可以无憾

不幸地,三月十六日传来了王洛宾逝世的消息。他的离去,让我感到有些突然,因为一月一日当我们访问他时,他是那么精神奕奕,谈笑风生,一点病态也没有,他甚至还说今年六月要带学生来新表演,并且答应要上我们的节目,想不到说走就走了,这对我们和听众来说,不能不说是一大损失。

然而我并不为他感到悲伤,像他这样一位热情善良,富有爱心和宽恕之心,热爱生活,享受生活的人,活了八十三岁,实在可以说是无憾的。

人生像一个故事,不须长,只须好。

他的人生,不止好,而且长。

还有什么感到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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